三及第文章考據


一九四○年代後期至五○年代初

明報
2010-8-10

一九四○年代後期至五○年代初,湖南人金聖嘆(原名程靖宇,又有筆名今聖嘆)在香港的茶樓餐室內,目睹一奇景:人人在捧讀《新生晚報》一個署名經紀拉的〈經紀日記〉連載專欄。他也拿來看了,卻似懂非懂。蓋內中夾雜了不少粵方言,也有白話文和文言的成分,這奇特的文體,頓時吸引了這位文化人。

果然,在追看了些時候之後,金聖嘆便豁然貫通。後來還認識了經紀拉,原來即是在《新生晚報》編副刊、還有三蘇、小生姓高、史得等筆名的多產作家高雄。

《經紀日記》那奇特的文體,即文言、白話、粵語三結合的三及第。高雄初以這種文體、署名三蘇寫的怪論,聲名已鵲起;再寫《經紀日記》,為他贏來更大的聲譽。成書兩冊時,金聖嘆作序,指「文人學士、商行伙計,三百六十行,幾乎包括香港的各色人等,都人手一篇,其影響與魔力之大,真是未之有也。」職是之故,有人便指高雄是這種文體的始創者,是「三及第大師」。

茅盾的感嘆

「三及第大師」是沒錯的,但始祖並非是他。在高雄同一時期,有多位粵港作家,即以三及第為文,作品的風靡程度,不輸高雄。其一是任護花,以筆名周白蘋寫的《中國殺人王》和《牛精良》系列故事,已是深入民間;連新文學大將茅盾也為之側目。

話說四十年代後期,內地留港一班左翼文藝工作者,為了響應華北大眾文藝活動,和配合國內解放戰爭而發起的方言文學,力主以粵語書寫,深入基層,來爭取民眾的支持。內中分兩派,一派主純方言創作,一批則是糅雜派,即主夾雜其他語言。可惜,這批左翼作家的方言著作,無論哪一派都屬「濕水炮仗」,銷路不暢。茅盾目睹這一情况,也不禁慨嘆:「香港市民作家的書仔,如《牛精良》便不止銷一萬份。」任護花的《殺人王》,三十年代末期便在他創辦的《先導》隔日刊中連載;戰後辦《紅綠》,更塑造了牛精良這個人物。其後再出三十二開的書仔,薄薄一本,字粒排得密密麻麻的,印刷粗劣,卻異常暢銷。

任護花之外,還有一位不知何許人的襯叔,他所寫的《鬼才倫文敘》,也採三及第,其風行程度,茅盾不知,知道了必大嘆他們搞的方言文學運動,小巫見大巫。

襯叔的《倫文敘》,也是書仔形式,一共出了十八集。後因「時局變遷」,不得不擱筆。這時局,當指抗日戰爭。勝利後,讀者函電交馳,遂再執筆寫倫文敘之子倫以諒,書名曰《天才倫以諒》,在〈前言〉中,襯叔牙擦擦說:「拙著《鬼才倫文敘》一書,面世以來,蒙讀者熱烈愛護,每集售書二十萬本以上,風行一時,大有洛陽紙貴之感。」這或是誇大之言,但七除八扣,銷數之可觀,諒《殺人王》、《牛精良》和《經紀日記》都有所不及。

任護花和襯叔之書,初面世於三十年代,高雄並未出道,他的三及第文體,當然不是他的創立。有說是高雄《新生晚報》同事梁厚甫所創,亦不確。

三及第的始祖

那麼,任護花和襯叔是否始姐呢?這也不是。在此之前,一九○五年,香港報界有位早夭奇才鄭貫公(1880-1906),在他創辦的《唯一趣報有所謂》(簡稱《有所謂報》),即以三及第文體來鼓吹革命;李家園《香港報業雜談》說:「香港報紙常有粵語夾雜其間,而且後來更有所謂三及第文字(把文言、語體及粵語夾雜一起),以粵語入報刊文字者,均謂以鄭貫公為首。」而在此之前,即一九○二至○三年間,粵省有位講古佬邵彬儒,將他的「俗講」集而成《俗話傾談》一書,也是以三及第文體撰成。魯金考證,指是「最先用『三及第』文體寫成的小說」。

一九二四年香港報人黃言情出版了《老婆奴》;一九二六年,再出《老婆奴續篇》,這都是三及第小說。

由此而觀,襯叔、任護花、高雄只是三及第的後來者,而三及第文體的形成,可追溯至明末的說唱文學《花箋記》;清時招子庸(1789-1846)的《粵謳》,也是三語運用得十分純熟的作品。

這類三及第作品,素來不入所謂「方家」耳目,以致流失不少;也不為一些所謂「正統」文學史家所注意,是所謂邊緣又邊緣的文學。換言之,粵語書寫是否真的「不堪入目」?這個課題,值得我們細加思考。

我是山人的辯誣

抗戰後,有位專寫技擊小說的作家我是山人,對三及第遭排斥大發不平之鳴,並且開宗明義,要以這種文體來寫作,一副「你吹咩」之態。他在處女作《三德和尚三探西禪寺》的序言說:「近年來,一部分詆粵語小說為低級,文言語體並用者為非驢非馬。山人之意,以為通俗小說固應如是。中國文學上有平話之體制,平話小說者,平常所用之普通話也。第五才子之水滸,何非而不用山東土白寫成。第一才子之三國演義,又是文言語體併用之書。然則是書文言語體粵語三種併用,又豈能以非驢非馬目之哉?」我是山人可說是第一位抗議、「糾正」「正統論者」之言。事實證明,他寫的少林技擊小說,膾炙人口。

三及第作品是否粗俗?非也。三及第迥異於時下一些純粵語作品,因有文言的成分,讀來每古雅,白話文也非西化白話文,插上粵語,每見靈活,讀來鏗鏘、親切,外省人如金聖嘆者,只須根據上文下理,便可讀通《經紀日記》。

金聖嘆評《經紀日記》,有此真知灼見:「所用粵語與其他的粵語小說不同」,有幾種特色,「(一)粵語詞彙用於必須用這種詞彙纔能狀述的描寫敘述中,以及對白聲口中。(二)用幾個常見的文言字,如『者之也矣』、『曰』、『乎』等,其中尤以用『曰』字代表『說道』於文白夾雜之文體中,最為簡單生動。(三)這日記並沒有全用土白粵語的意思,它要使不懂粵語的人也能讀懂。它包含國語、文言、粵語詞彙,以及『上海人』傳入的『吃豆腐』之類的其他中國流行方言。正如水滸傳是山東話,紅樓夢是北京話,但全國人都能讀得懂。」不錯,書中的粵語成分雜於白話文言中,貫通全文,略有文化、非粵人者一讀不懂,二讀三讀亦當看得懂。

但可惜,有三及第作品,在外地出版,為了博取更多的讀者,不惜將書中的粵語成分翻譯或刪掉,如台灣出版的《少林演義》、《少林英雄傳》,即屬我是山人的作品,粵語已全剔除;一九九五年廣東旅遊出版社出版,標襯叔著、秦周校撰的《倫文敘全傳》,也全將粵語翻譯成白話文,間採文言字詞而成書,那種「粵味」已渾然不在。如此改動、校撰,可對得住泉下的我是山人和襯叔?

高雄可稱雄

在三及第作家中,我讀來讀去,還是高雄的較為優勝。他能自創新詞新句,而且還切合時勢,極有韻味。如「盧君昔日甚豆泥,今則鴉路恤矣」。「鴉路恤」是當年有身分者所穿的名牌恤衫,普羅階級難有能力購買。廣府話「豆泥」,喻指以前是窮鬼,今穿上「鴉路恤」,已非吳下阿蒙,而是有水之人矣。又如「不料人衰鬼弄燈,米少飯焦燶,四圈未完,已輸二百元……勢色唔同,想話鬆頂。」三語混雜,讀來鏗鏘,其味無窮;一般蒼白的白話文絕難望其項背。怪不得劉紹銘說:「照我估計,高雄的作品,如有留存後世價值的,不是三蘇的怪論,不是史得的『社會言情』,而是他以廣東方言寫成的譏世諷俗小說如《經紀日記》和《石狗公日記》(應是《石狗公自記》)這一類的作品。」

高雄是「三及第大師」,已為一些學者專家所重視。襯叔、任護花、我是山人等的作品,亦屬不弱,擁讀者無數,「娛樂」、「滋潤」了那一代人。可惜,隨着這些作家凋零西去,教育轉型,古文衰微,能閱這些作品者還有幾人?而這些大家之後,也鮮有來者了。

三及第作品在粵語文學中,是最為典雅、味道濃郁的;純粵語作品,或者白話文+粵語的,迄今尚無一作家,能臻佳妙之境。

粵語書寫,並非粗俗,若云粗俗,還看內容。誰敢說吳語小說《海上花列傳》不是傑作?

文╱黃仲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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